祝长生 • 断章一

月亮如银盆一般悬于墨蓝空中,没有云,也没有飘雪。

纯阳的朗朗乾坤清凉界,紫宵宫非鱼池畔。

一声爆破的脆响打破了寂夜,硝石火药的呛烟伴着焦糊味弥散开来。

“哇——”一个女童清脆的哭声乍起;跟着是一路奔向此处的嘈杂人声,远远只见两道人影翩然飘远向仰天池方向去了。

为首三个眼见尖功夫好的长者停下了脚步,后面跟着跑得满头热汗的弟子们面面相觑,都跟着喘口气。

“博玉师兄,那个是不是……”于睿看看上官博玉,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。

“谢……!”祁进看看师姐师兄,噤声了。

上官博玉只是笑着摇摇头,拂尘一抖,把坐在地上哭得伤心的女娃卷进怀中。

于睿看着佘婵的花猫脸,取出手帕给她擦擦。

娃娃不敢看祁进的黑脸,用手捂住了眼睛,抽抽搭搭。

“胡闹。”祁进看看孩子没有大碍,拂袖便走。

“她拿了什么来?。”上官博玉看于睿收好了手帕,便将手里的孩子交予师妹身后的清虚弟子。

“雷火弹,唐怀智才托弟子送过来,想商议着改进一下稳定性。”

柒柒简直要愁死“祖宗你偷火药和沁芳丹干嘛啊?”

佘婵指着清可见底的池水。

“小婵白天想跟大龟玩,它不理我,我想吓吓它呜呜呜……”

……

大家具是庆幸,孩子小不慎跌落弹药提前爆炸,要是把太华龟弄出好歹来,估计大家得轮流驼着吕祖百字碑渡过余生了。

这厢找到了孩子,众人打道回宫。

 

 

仰天池畔,泉水淙淙。

“大师兄不妨重新修剪一下胡须。”李忘生垂手站在裘衣人身边,一贯温和的神情。

大师兄蹲下身看着水中那张缁须所剩无几眉毛似有波及的脸,冷哼一声。

“你也好不到哪儿去。”

“是,忘生看到了。”李忘生唇边两缕银髯竟也被烧掉了一半、下颌亦只剩半寸来长,看起来颇为狼狈滑稽。

“啧,这是谁家的丫头。”

“是于睿师妹收养的异族孤儿,虽然调皮,可也颇为冰雪可爱。”

“真是一代不如一代……”

李忘生递上一瓶药膏,“师兄脸颊似是有灼伤,上些药吧。”

谢云流站起身来摆摆手。

“一张老脸罢了,还要那些讲究。”

他说完,却发现师弟眼底清浅的关切,心间一动。

“反正这胡子是要刮掉,伤口我也看不见,如此有劳。”

果然,自小他身边的人形移动仓库从腰间解下一柄镶宝小刀,搁在了池畔石边,躬身净了净手,用内功蒸干水汽又搓了搓才走了过来。

谢云流冷眼看着,心口热乎。

从东瀛归来,剑帖,宫中神武,玉虚峰,烛龙殿,剑拔弩张的太极广场,祁进带着血光的残肢,玄机重重的千岛湖,一件一桩的事从眼前划过,走马灯一样的大半辈子,只有师弟,像华山之巅终年不化的雪,没有变过。

他每次回华山,并不会告诉任何人。

只是回过一次,便好像是上了瘾一般,相隔数月呼吸不到伴着淡淡香火气的干冷空气就觉得心魔又起,仿佛失掉功力一般的变成了苟延残喘的老头子。

他只是在夜里去儿时练剑用功的那些地方坐坐,什么也不干,看着一团一团呼气淡去,看着雪花漫天落下,积在地上,化在手里。

回来的次数多了,总觉得远远地有一团微光,他省得是某人坐忘无我的护体真气,可每次看过去,立刻就消散的无声无息,师弟还是那般老实巴交……这气罩自炼成了之后就从不记得收起,功夫再高也带着这个毛病,幸而也就是守在家里不行走江湖,算不得什么致命伤。

一开始,他也只是由着师弟跟着,并不寻找,找到了,也必然无甚可说,或许又是一阵疾言厉色的质问,心累。

慢慢地,似乎是华山灵气养回了少年心性,他开始有意无意地跟师弟捉迷藏,这漫山遍野一旦回忆起来没人能熟过他。就如同儿时比剑,谢云流总是胜过李忘生一样,在有一天夜里,他站在九老洞外的峭壁上,看着洞内那个忽闪忽闪累得够呛的气罩,突然哈哈哈大笑了起来。那一瞬间,好似少年,意气飞扬,足尖点地一跃而起,一路啸歌,志得意满地飞出了好远,停在一颗雪松上,看着天都镇的点点灯火,说不出的畅快。

再后来,他每次回来,都带些果子点心,大大咧咧地直接出现在李忘生眼前,不等师弟说话,先塞住那张嘴,然后坐下就吃,依旧无话。

李忘生少时体弱,汤药不离所以甚是嗜甜,道家清修生活清苦,谢云流每次下山采买都记得稍些东西给师弟甜甜嘴,后来师父受封,纯阳勢大,再也不缺,可是师弟大了,为了坚道心,一口甜食都不再吃了,也不愿意跟他下山去看那花花世界。

 

那日他与拓跋思南约在长安西市饮酒,临走时捎了一份乳酪浇樱桃,递到李忘生手里,那酪浆里的冰碴都还没化,雪白红嫩的一捧,李忘生看得愣了,用银匙挑了一口送进嘴里。

“好吃?”谢云流突然很想看看记忆中李忘生清浅满足的微笑,冷不丁问了一句。

李忘生峨冠上的绸带轻晃,点了头,他打望着师兄的眼神,迟疑了一会,又挑了一口送进嘴里,然后含着勺子点了点头。须发银白的纯阳掌门含勺星星眼……大师兄忍不住扶额,自己先咳了两声。

“长安城里珍饈玉馔何止如此,那时你死活不肯随我下山,现在才吃到。”

“下了山的师兄,便不像师兄了。”李忘生把手里的玛瑙盏递在谢云流手中。

谢云流看着师弟,默默地吃光了剩下的樱桃。

“这是心障。”

“师兄说的是。”

打那一次,便开始有了交谈,话并不多,也没有涉及过多往事,似乎大家都放下了。

谢云流在华山深处修葺了一间木房,打算在此隐居了,李忘生也不多劝,反正总归会回来的。

晚上两个人在非鱼池边,说起太华龟活了多少年岁的问题,当年在中条山拾到时似乎就有些年头了,然而才说了几句,纯阳宫最年轻的混世魔王却不慎跌落了雷火弹,把猝不及防的大师伯二师伯留了半辈子的胡子烧了个七七八八。

谢云流比李忘生高出一头,即使是老了,身材还是如旧,李忘生得仰起头,才能看清谢云流脸上的伤,脑门上有一点,他挑了药膏抹上去,呼出的气息吹着半截胡子,看得谢云流想笑,伤药清凉刺痛,又忍不住要皱眉。

谢云流长得俊,广颐方额,剑眉星目,当年一颦一笑不知迷倒了多少江湖儿女。

李忘生自小看到大,早先只是觉得顺眼。

再长大,见的人多了,晓得了这就是体面。

红绿肥瘦,还是师兄最合眼。

涂完了药膏,李忘生执起小刀,开始仔细地修理谢云流唇上被烧残的胡须,一点一点刮下来,除了眼尾唇角的细纹,师兄变化不大,不再变红的澄澈褐色瞳孔,清澈地映出自己狼狈的模样。

那双眼平时也带着些寒芒,令人不敢逼视,李忘生偏过头,轻轻叹了口气。

“累了?”谢云流看人还未看够,不由得问了一句。

“没有,只是见师兄剔了胡须,想起少年事。”

大师兄就是大师兄,百年也只出这么一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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